偷渡到人間?!」

老趙幾乎是控制不住地揚高了聲音,而一脫口,他才猛然意識到這可不是什麼適合大聲嚷嚷的話題──尤其他們待的地方就叫做「地府」的時候。

這名頭髮花白的老者急忙地閉上嘴巴,有些緊張的東張西望。至於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名金髮男子則是整張臉都白了,甚至比他還激動地跳起來,衝到樓梯口的位置探頭探腦,就怕有人躲在那偷聽。

老趙不認為對方的舉動太過誇張,畢竟他們現在談論的話題,在地府中可是一項嚴重的違法行為。

沒錯,地府。

這不是什麼代稱,也不是什麼店家的店名。

它就如字面上所言,貨真價實的代表著人死去後該到達的地方;地府,或是地獄,想要怎麼稱呼都可以。

而老趙會待在地府的原因就更簡單了,他是一名亡者,也就是人類口中俗稱的「鬼」。

老趙剛死不久,是最近也才到達地府的,可以說是一名年資還相當淺的鬼,雖然他的外表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。

畢竟他在死之前,才剛過完七十八歲的生日。死亡的原因也很單純,沒有意外,沒有謀殺,就只是自然的死亡。

不過在生前,老趙是有想過地府或許存在著。只是他沒想到的是,地府和任何書籍或是電影都描寫的不一樣,沒有鬼氣森森,沒有四處見到備受折磨的負罪亡者,也沒有模樣嚇人的鬼卒、鬼差。

相反的,地府簡直就像是現代社會的倒影,只是終年不見天日而已。這裡同樣高樓林立,同樣科技發達,就連鬼差、鬼卒看起來也和人間的警察沒什麼兩樣,制服筆挺。

若不是很確定自己死了,老趙一定會以為他是跑到了哪個大城市。

當然,用「大城市」來形容老趙現在待的地方也不是不對。他待的正是地府中的「酆都」,據說這裡大得超乎想像,因為所有等待輪迴轉世的魂魄們都在這生活著。

在酆都外的東西兩側,還有著閻王殿和城隍府兩大機關坐鎮。基本上不要做了什麼違法的事,一般的亡者都不會見到當中的人員。

老趙是個資歷很淺的鬼,他剛來酆都不久,對一切都是茫然又困惑。他知道的這些,都還是一個他新認識的、資歷比他深很多又好心的鬼告訴他的。

對方就是現在正從樓梯口處走回來的年輕男子,染著金髮,打扮時髦,老趙都喊他「阿峰」。

他們兩人今天是特地找了家安靜少人的咖啡店坐著,因為阿峰說有重要的事想問問。

然而老趙怎樣也沒預想到,阿峰口中的「重要事」,居然會是問他要不要偷渡到人間!

「我的天……你是想搞得人盡皆知嗎?」阿峰臭著一張臉,重重的坐下,抓起桌上的冰咖啡就是牛飲地灌了一口,那瞪向老趙的眼神還是帶著火氣的。

「抱歉、抱歉……」老趙抓了抓所剩不多的白髮,侷促地道著歉。因為自己還是個新鬼,所以就算面對著外表年紀小得可以當他孫子的阿峰,不免會有些抬不起頭的感覺,「我只是一時嚇到……」

「哼,你會嚇到也是正常的。畢竟酆都除了我,可沒人有這種手段、這種管道。」阿峰抬起頭,語氣中流洩出一抹得意,「如何?有沒有興趣?」

「但、但是……」老趙到現在還是沒有真實感,他乾巴巴的說,「再過幾天不就是鬼門開了嗎?到時不是大部分的人……呃,鬼魂都可以回到人間?」

老趙還記得清楚,他初來地府,再被分發到酆都,等候輪迴的時刻到來,就曾聽這裡的鬼卒說過,只要不是犯下什麼大罪,七月一日都能再回到人間探望親人,直至鬼門關閉

當然,若是逾期不歸,自會有人追緝,罪加一等。

想到這裡,換老趙忍不住要拿狐疑的視線回望阿峰了。既然有正規方法回人間,何必硬要搞個偷渡,這被抓到絕對不是鬧著玩的。

阿峰似乎是沒看懂老趙的眼神,他動作誇張地一攤雙手,「使用『人』稱呼也沒關係,反正我們都知道你在說什麼。可是老趙,你真的相信那些當官的話嗎?就像你在人世的時候,你會相信政客在選舉時拼命開出的支票嗎?不會的嘛,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只是空頭支票啊!」

「等一下,你這話的意思是……你、你是說鬼門開的說法,只是唬人的嗎?」老趙登時抽了一口氣,結結巴巴的問道。

「就只有你們這些剛到地府的菜鳥才會相信。」阿峰撐直身子,往前靠近,壓低聲音的說,「告訴你,只有少部分人才回得去人間。那些人都是有特權的,普通人哪可能有辦法,更不用說是你們這些剛來這不久的。我是把你當朋友,才特地透露這消息給你的。機會難得,要不要一句話?」

老趙看著面前年輕人嚴肅萬分的表情,心中不禁猶豫起來。

他不想用非法的手段偷渡,他生前可是一名軍人。可是他又想念著自己的家人,尤其是他最疼愛的小孫女……他前幾天才收到消息,聽說她出了車禍,不知道現在情況怎樣,這讓他擔心死了。

要是七月一日真的無法回去,那那那……

老趙的內心陷入天人交戰,一張老臉也不自覺地皺起。

阿峰倒是不急著催促,他很有把握,他太清楚老趙臉上現在露出的表情了。

所以當面前的老者像是豁出去地點點頭,這名染著金髮、打扮流行的年輕男子只是不意外地咧開嘴。

如果老趙這時有留心的話,那麼他就會發現到,對方的笑容簡直就像盯上獵物的鯊魚,殘忍又不懷好意。

 

如果世間哪裡有賣後悔藥,老趙一定會樂意花大把錢購買。只可惜就算是地府,也不會擁有這種東西。

「唉唉……」老趙現在是後悔得連想死的心情都有了,不對,他早就已經死了。

用力地抓抓所剩不多的白頭髮,老趙是無比抑鬱地哀聲嘆氣,一張老臉都皺了起來。不敢相信自己當初怎麼就糊里糊塗的聽信阿峰的話,傻傻地跟了他走,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。

老趙此刻待的地方,是一個像是監牢的房間,裡頭空無一物,連扇小窗也沒有,完全隔絕了外界的連繫。

說明白一點,就是被關在這裡出不去了。

那時候,老趙答應參與偷渡的計劃,隨著阿峰離開咖啡店,在一陣左彎右繞後,阿峰忽然不見蹤影,緊接著他就被人從後偷襲,失了意識。等醒來後,就發現自己被關在這個房間。

現在想想,他和阿峰的交情也不是非常深,他也沒給過阿峰半點好處,對方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的幫他做這麼危險的事。

「唉……」想到這裡,老趙又嘆氣。接著他環視四周,目前他唯一能苦中作樂的,就是安慰自己並不寂寞。

除了他以外,這個活像監牢的房間裡還待著不少人,有男有女、有老有少。

有的人試過大聲咆哮抗議,或是大力地撞擊門扇,但在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後,也紛紛的放棄希望;有人像老趙一樣哀聲嘆氣,有人陷入恐慌的哭泣。

老趙真希望那名穿著套裝的年輕OL可以別再哭了,連他都想哭起來。

事實上,老趙問過不少人了,這才知道原來他們也都是剛到地府不久的鬼,對許多事還一知半解,都是聽信阿峰的話才上當,天真的以為對方真的會幫助他們偷渡回到人間。

這麼好的事,怎麼可能會發生呢?

老趙不免要感到慚愧,在活著的時候都沒有被詐騙成功過,死了後倒是狠狠地騙了一回。

就不知道阿峰做這些事的目的為何?總會不是鬼口販賣吧?像他這麼老的鬼,估計也不會有誰要了。

唉唉,也不曉得是將他們關在這幾天了……

「趙爺爺,還好嗎?」

就在老趙要陷入不知道第幾回的自怨自艾的時候,一道沉靜的少女嗓音響了起來。

老趙回頭,看見的是他在這認識的年輕女孩子。穿著簡單樸素的T恤,一頭過腰長髮不染也不燙,黑亮光滑得驚人;潔白的臉蛋清麗又帶著一絲稚氣,眼眸黑得像水潭。

和其他人的反應比較起來,這名女孩一直平穩得不可思議,沒有顯露出被綁架的慌亂。

老趙甚至要湧生出對方比他這老頭子還成熟的錯覺。

女孩的名字是「小艾」,或許是她的年紀和自己孫女差不多,所以老趙忍不住也將她當成孫女看待。

「沒事的,就只是擔心……擔心阿峰那混蛋到底是想做什麼?」老趙還是嘆氣了,「小艾,妳年輕又漂亮,萬一他想對妳怎樣……呸呸呸!我在說什麼?才不會發生這種事,就算拼著這把老骨頭,趙爺爺也一定會保護妳的!」

老趙奮力提起精神,對小艾露出豪氣的笑容,隨後往口袋裡掏掏,張開掌心,上頭是幾顆糖果。

「來,小艾,這給妳吃。哈哈,大概是以前常買糖給小希,就算是死了還是一時改不了這習慣……小希是我的小孫女,妳們要是認識的話,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。」

「謝謝你,趙爺爺。」接過糖果的小艾露出小小的微笑,這使得那張看似缺乏表情的白瓷臉蛋,添了一抹符合她年紀的孩子氣。

老趙忍不住想摸摸小艾的頭,沒想到就在這時候,房間的門忽地被打開了。

並沒有任何人走進來。

這奇異的狀況讓所有被關著的人都愣住,連那名哭泣的年輕OL也不哭了。他們屏著氣等待,當發現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後,顧不得多加思索,立即爭先恐後的往外衝了出去。

「小艾,我們也快走吧!」老趙心裡覺得有一絲不對勁,可是也不想放過這機會,連忙拉著小艾的手,跟在其他人的身後,一併離開了這宛如監牢的房間。

然而一跑出大門,老趙頓時愣住了。

不僅僅是他,包括那些比他快跑出來的人們也一樣。

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被關在哪棟建築物裡,還可能是地下室。可是一出大門,才赫然發覺自己竟是身處在一片荒野上,四周是樹林環繞。

昏暗的天空更使得此處增添了陰森詭異的氣息。

而在他們的身後,也就是他們原本被關的房間,竟是一間貨櫃屋!

「這……這是哪裡?」

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
有人驚慌地大叫道,有人面露不安地環視周圍。

老趙不敢隨意放開小艾的手,眼下的情況實在太奇怪了。他緊張地東張西望,總覺得那些密林裡會跑出什麼嚇人的東西。

突然間,一抹人影真的從樹林中走了出來,登時讓本來急著想先逃離這裡的一些人也停下了腳步。

那人外表年輕,染著一頭金髮,穿著打扮流行,正是──

「阿峰!」老趙暴喝了出來,滿臉的怒氣沖沖,「你這混小子……你在搞什麼鬼!」

「說我在搞什麼鬼就太過份了吧?」阿峰攤攤雙手,聳了下肩膀,一派不以為然的態度,「想要偷渡才跟著我過來的,不就是你們嗎?難道我有拿著槍逼你們?」

「但是,是你說我們根本回不了人間的啊!」一名長髮女子尖銳地喊,正是那位在貨櫃屋不停哭泣的年輕OL,「是你說七月一日鬼門開根本就輪不到我們回去,而且我們根本不知道會被關起來!」

「沒錯、沒錯!」

「如果不是你這麼說……」

「我們只是想回去看望家人,並不是真的想犯法!」

頓時間,受騙的人們氣憤的拉高聲音,你一言我一語的嚷道。

「這真奇怪,是你們自己要上當的,那別人叫你們去死也去死嗎?」阿峰露出嘲諷的表情,嘴巴彎成一個惡意的弧度,「我忘了,你們已經死了。不過呢,我可以讓你們徹徹底底再死一次,連投胎的機會也沒有。」

這話是什麼意思?不祥的預感衝上老趙的心頭腦中有個聲音叫他快逃。

可是,一切都來不及了。

阿峰的話聲剛一落下,他的身體就迅速的漲大,瞬間把他的衣物、皮膚都撐破。只不過是眨眼的工夫,站在那的已經不是一名金髮年輕人。

是一名頭生獨角,皮膚黝黑,身形起碼有兩人高的猙獰惡鬼!

「妖……」

「妖怪啊!」

恐懼的尖叫剎那間劃破了黑暗,一群因為受騙上當才會身處此地的人們扭曲了臉,驚恐地就想往各方逃竄。

「妖怪?哈哈哈哈哈!我們是鬼,最喜歡剛死不久的新鮮靈魂的鬼!我們是『噬魄』,快讓我們享用美味的大餐吧!」阿峰大笑,粗重的笑聲就算說是接近咆哮也不為過。

老趙沒有漏聽那句話,他反射性煞住想奔往樹林的腳步。

我們……阿峰用的是「我們」!

「別跑進樹林,當心有其他的埋伏!」老趙刷白了臉,急忙扯著嗓子喊。

彷彿就像在呼應他的那一句話,最先有人逃竄進去的樹林方向猛地傳來一聲慘叫。

頓時再也沒人敢隨意動彈,一律都是僵著身子。

砰!咚!地面像在震動,沉重如雷的腳步聲自樹林內傳出。

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又有四抹同樣漆黑高壯的身影出現,他們的相貌甚至比阿峰更恐怖,頭生三角。其中一名惡鬼的手上還抓著一人,竟然就是那名穿著套裝的年輕OL。

所有人都被包圍了,被五隻惡鬼包圍在這片孤立無援的荒野上。

「原來如此,利用力量天生弱小的噬魄進行拐騙,城中卒差才難以察覺。」有誰平淡輕聲的說。

「小艾?」老趙聽見了,他詫異地回過頭,然後更加詫異地見到自己抓著手的那名黑髮少女,居然是一絲懼色也沒有,如同此刻所見之物,一點也構不上可怖的邊緣。

但是……那明明就是模樣嚇人的惡鬼啊!

就算是老趙自己,也被阿峰的那一聲咆哮嚇得心跳快了好幾拍。

「趙爺爺,你和其他人先躲至貨櫃屋去。在吾……在我說能出來之前,爾等……你們都別出來。」小艾抽出自己被握著的手,接下來的舉動竟是越過老趙上前。

「什……等一下!小艾,小艾!」老趙一頭霧水,不禁要懷疑小艾是不是太害怕了,才整個人陷入反常。

可是還未等到他緊張地想再抓住小艾的手,那名黑髮少女已經先無預警地揚聲一喝。

「所有人,進入貨櫃屋,立刻!」

那一聲高喊清亮又蘊含著某種威嚴

老趙是軍人出身的,他不敢相信自己都差點要做出立正稍息的服從舉動了。

而其他人更是不用說,他們怔愣一瞬,隨後馬上慌亂地衝回貨櫃屋。一來是小艾的聲音像是令人難以反抗;二來是他們也發現到,現場唯一的藏身所,的確就只剩那個貨櫃屋了。

「喂喂喂,阿峰,你拐來的這個小姑娘靈魂是怎麼回事?摔壞腦子了嗎?」手中還抓著年輕女子的惡鬼重重地咋下舌。

「我也不曉得啊,大哥,她嚇到腦子都不正常了吧?」阿峰撓撓頭說,「畢竟是剛死不久的新魂嘛。」

「管她是不是傻了,她這樣就破壞我們狩獵的樂趣了。」另一名惡鬼不滿的說道,嘴中噴出硫磺般的惡臭氣體,「我想看獵物一邊尖叫一邊逃竄的景色,那才叫做有趣。」

「一群狗娘養的死變態!」

老趙注意到荒野上忽然一片死寂,全部惡鬼的目光都盯著自己,這才察覺到自己無意中將內心話脫口說出來了。

被那麼猙獰嚇人的巨大生物緊緊盯住,老趙不免要冷汗直流。說不害怕是騙人的,可他還是奮力筆挺著背脊,拉高音量大聲斥喝。

「老頭子我有說錯嗎?你們根本是心理不正常!還抓著女孩子當人質,是不是男人啊,你們這群混帳傢伙!」

「啊啊?」面對著老趙那一番劈頭蓋臉的怒喝,抓著年輕女子的惡鬼歪了頭顱,咧開嘲弄的笑,「人質?你說錯了吧,菜鳥魂魄,這可叫食物、食物。老二、老三、老四、老五,去把那個貨櫃屋裡躲著的人都倒出來,然後那個愚蠢的老頭和那個摔壞腦子的小姑娘留給我。我要獨自享受,咬斷他們的骨頭,咀嚼他們的魂魄!」

惡鬼首領放聲咆哮,抓著年輕女子的手臂往空中大力揮舞。

如同受到鼓舞,其餘的四名惡鬼也興奮喊叫,立即從各方衝向了孤零零的貨櫃屋。

與其同時,惡鬼首領的雙眼放出殘暴的光芒,改將年輕女子用兩隻粗大的手指拎住,高高舉起,張開了血盆大口。

「至於妳,就是我今天值得紀念的第一頓食物。三個月沒吃到新鮮魂魄了,我會好好品嘗妳的!」

在震耳的嘯聲以及刺鼻的硫磺惡氣中,另一道冷靜、鋒利,簡直令人想到剃刀的嗓音驀地響了起來。

「請恕我拒絕,而且我忍耐你那骯髒的手指以及嘴巴已經夠久了,那可真是令人反胃。」

咦?惡鬼首領一愣,一下子竟是反應不過來。

因為說出那陣苛刻又冷酷話語的人,居然就是被他拎在指間的女子。

女子年輕白淨的臉上,已經不見先前那番驚慌失措,相反的,她的眼神也正如剃刀一樣,讓人不由得心生寒意。

不,這怎麼可能…他可是堂堂的噬魄!哪可能會因小小的人類靈魂就感到害怕……惡鬼首領想否認這個念頭,但是下一秒,他拎抓住的女子竟是身形崩散成無數張鋒利白紙。

白紙有大有小,像道旋風地颳過,眨眼就來到地面上,再度聚出人形。

女子還是一副套裝的打扮,只是頭髮挽了起來,臉上多出一副眼鏡,衣前佩有一個小小的名牌,好似在閃著光。

女子輕推鏡架,矗立在她身旁的巨大漆黑身體登時就像失去平衡的積木塔,嘩啦地登垮了下來,數大塊的身軀散落一地。

而這一切,只不過是瞬間發生的事。

其他四名惡鬼甚至都還沒來得及靠近貨櫃屋。

老趙目瞪口呆,以為自己生了幻覺,否則那名之前還歇斯底里的年輕女子,怎麼轉眼就像換了個人?而且一出手,就輕易地將那麼高大的敵人打倒了……

目瞪口呆的還有阿峰等四名惡鬼,他們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什麼,也難以相信,因為這不可能……

「啊啊啊啊啊啊!妳這個臭女人,不過是區區的新魂!」

「替大哥報仇!」

「殺了她!撕了她!吃了她!」

三道巨大的身影頓時被怒氣沖紅了眼,無視貨櫃屋裡的那些獵物,紛紛衝撞向那名穿著套裝的女子。

「我不喜歡麻煩……」即使自己將被三名惡鬼包圍,女子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態度,最多是再推推鏡架,嘆口氣,接著拉高衣領,對著別在上面的一個小金屬圓扣說話,「這裡是文判,開始展開行動,快移動你們那無用的腿過來。」

然而出乎這名自稱「文判」的女子的意料之外,那實際上迷你通訊器的金屬圓扣,卻沒有傳出預期中的聲音。

怎麼回事?她的眉頭剛蹙起來,一道活力十足的女孩嗓音霍然地通訊器另一端迸冒出來。

「呀哈哈哈哈!我等讓那些人休息去了,最近實在閒得無聊,就讓我等抒發一下筋骨吧!放心,用不著擔心我等會向你們討人情的!」

乍聞這一聲音,文判冷靜的表情瞬間碎裂。她變了臉色,忙不迭地轉頭大喊,「大人,請您立即躲起!」

「要糟,為何會是他們前來?」在這場混亂中,總是維持淡然神情的小艾也破天荒地湧現緊張。

「等一下,小艾,現在到底是……」老趙覺得自己陷入五里霧,整個人都被弄糊塗了。他還沒來得及問完想知道的問題──那個看起來高傲又厲害的美女為什麼叫小艾「大人」?突然冒出來的女孩子聲音又是誰的──許多事就已經在下一刻發生了。

三名惡鬼逼近文判。

數道黑影從樹林內的方向飛竄出來,快若驚雷,剎那間纏縛住那幾具巨大的身軀,赫然是黑如沉鐵的黑鎖鍊。

老趙拉著小艾,想奔去貨櫃屋躲藏起來的腳步停下了。不知何時恢復成人形的阿峰就擋在他們面前,手裡各拿著一把槍,黑黝黝的槍口對著他們兩人。

真是見鬼了!老趙在心裡惱怒地咒罵,讓自己整個人都擋在小艾之前。隨即再意識到,自己應該罵點別的,畢竟現在連他自己也是一個鬼。

另一方,文判沒發覺到老趙他們那邊是發生什麼事,老趙的身影也擋住了阿峰和槍口,她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纏住三名噬魄的黑鎖鍊上頭。

她知道鎖鍊的主人立刻就會出現,她只希望那人數不是她最擔心的那個。

而果然就在瞬間,樹林內猛地再掠閃出多道人影。三黑三白,有高有矮,有男有女。

文判幾乎是短促地倒抽一口氣了。

「不管你們那還有沒有人醒著,或是全被打昏了,去轉告閻王大人,他真的該把自己那顆無用的腦袋扭下來。計畫不止是生變,而是整個砸了。」

就在文判飛快地對著自己的通訊器扔出這串毫無起伏的話時,那六道人影也已經再各有行動。

「呀哈哈哈!我們的鍊子是第一個甩出來的,必安!」個子矮小、膚色黧黑的黑衣女孩咧開野蠻的笑容,露出唇間的小虎牙,熠亮的眼眸閃動著猛獸狩獵般的光芒。

「那還用說嗎?無救,我們倆可是比那兩隻蠢狗有用多了呢。」和黑服女孩成了明顯對比的白衣女子悠悠然地說。她高挑潔白,五官古典如畫,隱在白羽毛扇後的微笑狡猾如含有滿腹心計。

「喂喂喂!妳那張嘴巴就不能停止人身攻擊嗎?而且我們可不蠢?」

「我們兄弟可是大人最忠實的忠犬。謝必安、范無救,明明是我們的動作較快!」

同時高躍至夜空中的,是兩名高大青年。他們一人黑衣,一人白服,相貌英挺俊朗,面孔更是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。

「閉嘴,阿防、羅剎,別擋到我的視線。」拋出這話,並且還朝著那兩抹高大人影再扔出一條黑鎖鍊的,是一名氣質文弱、可眼神中有著不符合外貌的狂躁之色的白服少年。

「長照,這時候就別忙著宰了他們,先處理正事要緊。」又一道清冷的聲音傳出。

不若另外五人騰躍空中,說話的第六人是緩緩地走向前。她是一名容貌冷豔又滿身英氣的黑衣女子,舉手投足自有種領導者的沉穩風範。

可是文判明白,眼前的這人一狠起來,是絕不會遜於另外五人。

「梁炫、梁炫!要把這些噬魄宰成幾塊?能烤來吃嗎?」范無救踩在一名惡鬼的肩頭上,興沖沖地喊問道。

「別小看我們!你們這些可恨的小蟲子!」無端被縛住身體的惡鬼憤怒咆哮,試著扯斷鎖鍊,好抓下那些紛紛踩在他們肩上的人影。

他們是誰?為什麼那些名字似曾相識……他們是叫……

倏然間,三名惡鬼都忘記掙扎了。他們像被凍住身子,寒意由腳底一口氣衝至腦門,恐懼扭曲了他們本來就醜陋的臉。

那些名字……謝必安、范無救、羅剎、阿防、長照、梁炫。

他們聽過這些名字,那六個人是…

不不不!別開玩笑了──

「不能烤來吃,不過要宰成幾塊都隨便你們。」佇立於地面上的梁炫抬起頭,雙眸清冷,旋即就見她抓握著鎖鍊另一端的五指霍然施力。

謝必安、范無救、羅剎、阿防、長照的眼中亦是獰光湧動,嘴角拉開了笑。

惡鬼們雙眼暴突,慘叫在衝出的前一秒,就被永遠的扼殺在喉嚨裡。

──他們是城隍麾下,八大將軍中的六將軍!

梁炫收回視線,沒有再關注那些惡鬼們會有何下場,那是不言而喻的事。

「妳好,梁炫將軍。」文判極力維持著鎮靜,衷心希望能拖一秒就是一秒。

「妳好,文判。抱歉搶了你們的工作,但是我家大人前往閻王殿開會,又不讓我等陪同,無救他們幾個悶壞了,所以才……」梁炫的目光不經意地往貨櫃屋的方向一掃,隨後她的話頓住了。

文判等了一會,卻沒等到下文。她不由得訝異,然而當她一抬起眼,就發現事情有異。

那名黑衣女子竟是睜大了眼,臉上血色褪去,彷彿目睹足以令她顫慄之景。

文判的心裡一沉,急忙一回頭,原本想說的「該死的」,卻在下一瞬間變成了「這真是殺千刀的……」。

貨櫃屋前,最後的一名噬魄以著人形姿態舉著兩把槍,槍口分毫不差地對著兩人後腦。在他的脅迫下,小艾和老趙不得不背向他,雙手交叉置於腦後。

「文判,這是怎麼回事?這句話,稍後我等定會問出。」梁炫慢慢的說,語氣聽起來平靜,但嗅得出暴風雨欲來前的危險。她舉起手,做了個攔阻的手勢。

倘若沒有這個手勢,恐怕那將三惡鬼支解完畢,落足於梁炫身旁的五人,就會殺氣暴溢地疾衝出去。

「通……通通不准動!」阿峰掩飾著聲音的顫抖,粗暴地大聲吼道:「誰亂動,我就轟了他們的腦袋!」

在親眼看見自己的兄弟只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,就成了身首異處,阿峰不可能不明白,單憑自己一人之力,是絕對打不過那些人的事實。

可是,他也不笨,他知道要將關鍵人物做為人質。先不論老趙那老頭,那個叫小艾的女孩子,鐵定有著不一樣的身分──他聽得很清楚,那個套裝打扮的女人,是叫她「大人」。

把重要的人抓住,就不用擔心自己逃不了!

「放趙爺爺走,吾……我可以當你的人質。」就算冰冷的槍口抵在後腦,小艾還是鎮靜如昔,「你抓他無用。」

「閉嘴!誰叫妳說話的!」阿峰就像是受不起丁點的刺激,猛然暴怒地用槍托打上了小艾的頭。後者在無防備之下,登時一個重心不穩,往前跌跪。

同一時間,老趙甚至感覺到前方的殺氣宛如實體,強烈得足以使人窒息。但是他沒多想原因,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錯放過這個機會,他一定要保護小艾。

趁著阿峰分神的這一瞬間,老趙轉身撲向了阿峰,奪走了其中的一把槍。可是就在他要搶得第二把槍的時候,面前那年輕人的身影竟是無預警地拔高茁壯,轉眼又成了巨大的漆黑惡鬼。

「我要先捏死你這個老頭子!」阿峰咆哮。

老趙看見黑影罩下,他心想,自己定是逃不過這一劫。可他總算是幫了小艾,那名年紀和他孫女相仿的女孩子……啊啊,可惜沒辦法再回去探望小希一面……

「趙若希安然無事,已脫離險境,自車禍造成的昏迷中甦醒。」有誰這麼淡淡的說。

什麼?老趙呆住,不由自主地張開眼──他本來不想目睹自己被捏碎的場景──卻萬萬沒想到,居然會看見一幅超乎想像的畫面。

阿峰的大掌停在半空,沒有壓下。而在他的正前方,小艾就站在那。

黑髮黑眸的清麗少女舉高一隻手,那模樣簡直就像是憑靠著那隻纖弱的手臂,便阻止了阿峰的拍擊。

老趙吞吞口水,阿峰驚駭的神色明白地告訴他,這並不是他的錯覺。

「若希……小艾,妳認識我們家小希?難、難道說,妳是小希的朋友?」老趙結結巴巴地脫口道。

小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她只是仰高頭,黑眸內納入阿峰猙獰的臉。

「噬魄,爾等欺瞞初入地府之魂,扭曲事實,只為將其吞吃為食。」那道平靜猶帶青稚的嗓音,卻有種不容撼動的威嚴,「多少無辜新魂因爾等而消逝,此罪重極,斷然無從原諒。」

老趙張大了眼,震驚地看著小艾的指尖散發出光芒,銀光迅速擴大,一下就包圍住她的身形。

待光芒消隱,站在那的已不再是打扮樸素的黑髮少女,而是外貌年齡更為稚幼的黑髮小女孩。

紅黑衣飾包裹住那具嬌小的身軀,袍袖長及地,腳踩紅色繡花鞋;原先披散的髮絲如今是梳綁成兩個垂髻,莊重頭冠覆於之上;一身威凜氣勢,宛如截然不同的兩人。

「妳是……您是……」阿峰的臉因懼意扭曲了,聲音拔尖彷彿悲鳴。

「梁炫、長照、羅剎、阿防、必安、無救,聽吾之令,將噬魄──處以極刑!」黑髮小女孩毫不猶豫地一揮袍袖。

「『屬下遵命!』」說時遲那時快,六條黑白身影快如鬼魅衝出。他們的掌生黑氣,黑氣瞬化為鎖鍊,迅雷不及掩耳地全竄射向最後一名的噬魄。

「請饒命、請饒命……將軍大人……城隍大人──」

那是阿峰留下的最後一句嘶吼。

 

老趙覺得自己頭很暈,像做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夢。接著他才發現到,那陣暈眩不是錯覺,是因為眼前的黑髮小女孩將手置放他額上,讓他的眼皮莫名的也越來越重。

「小艾……」老趙含糊的吐出這個名字。

「若希姐姐都喊吾『艾草』,然,吾也喜歡『小艾』這名字。」艾草露出了小小的笑容,就和她從老趙那收到糖果時是一模一樣,「趙爺爺,七月一日已到,該是爾等返回人間,探望親人之刻。這次,由吾來替爾等引路。凡是無大罪、無大過者,皆能過鬼門,回人世。噬魄的說法皆是謊言,勿再多信。」

老趙感覺到意識更模糊了,他瞥見從貨櫃屋飄出眾多的白色光點,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也在化成光點。

「吾將保爾等歸途平安、順遂。」艾草說,在她面前的老者已然消失,成了大量光點中的一份子。

「大人,剩餘的部分就交由我處理即可。」閻王的心腹,同時也是重要左右手的文判走近說道:「看樣子,羅言大人已發現計畫生變,緊急派第二批人過來支援了。」

「此非閻王之錯,是吾自願當誘餌,以解決新魂無故失蹤之事。」艾草嚴肅的說。

文判明白,這話自然也是說給她的六將軍聽,以防他們找閻王殿的麻煩

但是文判清楚,六大將軍表面聽從,暗地裡絕不可能任憑此事被一筆帶過。

「文判,再麻煩妳向羅言說一聲,日後我將找他促進姐弟之情。」梁炫溫和的一笑,只不過眼中一閃而逝的冷酷,文判當然不會錯認。

文判推推眼鏡,頷首表示明白。同時心裡知道,他們閻王殿的八重防護門又要不保了。

「其他事之後再說。羅剎、阿防,還不替大人備轎?大人說了,要幫這群新魂引路過鬼門。」梁炫驀地再一聲令下。

「『收到!』」羅剎、阿防咧開興奮笑容。兩人臂上黑鍊驟成黑氣,再飛快凝聚出新的形體,赫然是一座可供一人坐上的精巧小轎。

轎上的座椅鋪著軟墊,椅背、把手皆是黑金色澤裝飾,轎下黑霧湧動,竟似層層雲浪。

真實身分是城隍府執掌者的小女孩坐上轎。

面貌如出一轍的兩名高大青年屈膝蹲踞轎桿左右,腰間短叉抽出,瞬變為各一面巨大令牌,黑底金字,一為「肅靜」,一為「迴避」。

頭戴高帽的秀美女子手持白羽毛扇,和展開黑紗摺扇的野性女孩負責前頭開路。

而在最外,則是英氣煥發的黑衣女子與斯文俊秀的白服少年各立一側。前者手抵腰間刀柄上,後者手持一盞紅燈籠。

不論是羅剎、阿防、謝必安、范無救或是長照,他們的眼中都帶著熱切的欣喜,就連將軍之首的梁炫也是掩不住笑意。

回頭望了一眼轎上的嬌小身影,梁炫收到指示,毫不猶豫地抽出腰間刀柄,朝前方一揮指。

「就由我等日夜遊巡、范、謝、牛、馬,替大人開道!動身!」

瞬間,無數幽紅燈籠憑空冉冉升起。

文判微彎下身子,一手置於胸前。

荒野上的螢白光點剎那間向上飛升。

七月一日,鬼門開,城隍現,六將開路,眾魂返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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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蒼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